绕指柔
1、
周城在等电梯的时候特地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装束:一尘不染的皮鞋,质地柔软、做工精巧的西装,笔直的领带——一切都那么从容优雅而不张扬。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呼吸,感受神清气爽。今天是他从北京总部调到南京分公司做业务主管的第一天。南京分公司的规模虽然不大却是公司里业务做得最大、收益最好的部门之一。也就是说,这里是总部最重视的贸易阵地。根据他的年纪和资向来说,做到这个位置上除了靠他的尽力另有就是命运了。接连两任分公司主管因为身体原由过世后,总部在思量接替人选时除了才能,更多倾向于精力体力俱佳的年青人。周城因此幸运的实现了他的人生第一个目的,在25岁时做上了这个跨国公司南京分公司的主管。
他精力旺盛,野心勃勃,一心想在这个位置上做出成绩。从北京到南京之前,他也隐隐约约据说过关于这个分公司的一些传闻,以及两个主管灭亡的古怪传说。周城对此淡淡一笑。他是个强健的男性,正处于无忧无惧的年纪。除了工作,他对别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叮当”一声,电梯来了。门开时,只有一位白衣女郎走出来。周城混在匆忙赶电梯的人群中,头也不抬地向电梯里走去。那白衣女郎与周城擦肩而过时,他基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假如不是那0. 5秒后ysl香水味的袭击,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看这个女性一眼。
“彼岸。”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喃喃道。是的,彼岸。所有女人香水里他惟一喜爱的一种,圣罗兰的“彼岸”。他曾在这种认识的味道里着迷过,缠绵过。他最认识的味道击溃过他,破裂过他,他所有的自信与刚强惟一的缺点,就是这种香水的味道。他不由得转头看了她一眼。
白色的背影,一头如水的长发飘在身后,无可挑剔的漂亮。纵然是背影,也足可以令人由衷惊叹。他望着背影又呆了一秒钟。电梯里等得不耐烦的人问道:“啊要上啊?”他急促收回了眼光,走进电梯。电梯门即将合拢的时候,那个白衣女郎象是特地转头看他一样,转过脸来。周城在徐徐封闭的夹缝里瞥见了一张绝美的脸庞,惨白的瓜子脸上双眸黑暗如星。她好像还对他微笑了一下。
周城相信那微笑是给自己的。拥挤的电梯里大家都闷声不响。ysl的彼岸的味道幽幽还在。他深深吸了一口吻,心情既难过又高兴。
2、
分公司的办公室职员一共8个,两女六男。副主管是个姓王的中年人,四十多岁。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条不紊的向周城介绍工作情形。对于这次没有提升主管他应该是耿耿于怀吧,周城暗暗想到。老王的脸上却什么陈迹都没有,做起事情仍是尽职尽责,锋芒收得妥当。是个人物。
办公室里别的的办事员看来专业素质也很是好,除了阿晴是当地人,别的人都是从北京调来的。他们显然协助默契,也很连合。不知为什么,周城总以为他们的连合对他来说有某种敌意,这是来自潜意识的信号,他感受到了。也许需要时间来适应和磨合吧,他想。
一天很快过去了。周城处置了两件库存商品的调动事件,和一家新加坡公司谈了合作意向。他对自己的工作效率很是满足,一切都在料想之中。下班后,约了老王去城市花圃喝咖啡。惟一有些意外的是,彼岸的味道始终萦绕着他。他挥不去,忘不掉。那个女性在夹缝里窄窄的一条脸重复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3、
一个月过去了。周城已经和员工们混得相当熟,也创立起一定的威信。连老王都对他的工作表示了某种敬意。除了阿晴。
这个南京女孩不爱说话,对谁都是淡淡的。交代她的事情总能很快做好,除了交上无懈可击的工作汇报后,她再无别的多余的只言片语。周城对于自己方才到来就取得的成就很是满足。
恰逢周末,他心情愉快的邀请办公室的同事们到他家里开个part y,大家一道happy一下。下班前,周城整理办公桌,却意外的发现了一件事。他打创办公桌最底层的一个抽屉,想找一份文件,怎么翻也翻不着。他记得很明显,他亲手把文件放在这个抽屉里。文件虽然不重要,但丢失了老是不好。他翻着翻着,手指突然触到一个突起物,然后是一声响亮的“嘣”,抽屉的底部翘起了一点。周城用手指探索了半天,发现这是一个暗屉,是底层抽屉的夹层。暗屉里有几封信和一本日志。他拿出来随手看了看,是一个叫孟潇河的男性和一个叫天儿的女性的通信。日志是孟的。信里和日志里都是两情绻缱的情话,他略微看了看就放回了原处。他用手撑着下颌想了一会。孟萧河他是知道的,正是他被总部派到南京来建立的分公司,成绩斐然,也曾被总部的高层很是看好。惋惜他三年前意外死于心脏玻高层对此事讳莫如深,员工们一直不大明显怎么回事。今后接替他的陈总也死于非命——想到这里,周城不禁打了个寒噤。莫非密友送行时说的“此去多珍重”还有深意?他的心里隐隐有某种不安的感受。
坐电梯下班的时候,他又在空荡荡的电梯里闻到了彼岸的味道。
他的心情不自禁的抽搐起来,这曾是他无限靠近无限认识的味道。现在在另一个生疏的城市闻到,心中全是碎裂的温柔。
电梯门打开、他就要迈脚而出的时候,他又瞥见了那个白衣女郎。看到她是他才知道本来这些天他一直在思念她。他踌躇着要不要和她打招呼,又以为这样太莽撞。就这么刹时的时刻电梯门已经关上了,她在里面,他在外面。彼岸的味道幽幽飘着。
他苦笑了一下,回身离去。
4、
Part y开得很热闹。十来个人又唱又闹,还喝了好多酒。可贵大家都很开心,放松起来大喊小叫,全无往日办公室里的严肃。喝完酒了大家又说去卡拉OK,于是十来个人跑到中原练歌房包了一个大间。
连老王也笑眯眯的为大家唱了首康定情歌,惟有阿晴仍是淡淡的,坐在一边不做声。
周城说,阿晴,喜欢唱什么歌,我来帮你点。阿晴摇摇头,说,我不会唱。旁边的人起哄说,你姐姐的歌唱得那么好,你一定也是良好的,来一个嘛。
阿晴的表情一下变了,拿起茶杯的手略微有点抖。周城见状忙打圆场说,不唱也没关系,我唱得也不好呢,呵呵。
话音刚落,他的眼睛突然从门上的玻璃瞥见了走廊上一个白色的身影一闪即过。他想都没想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外。门外只有侍应生。他向走廊的拐弯处跑了几步追上去,仍是什么人都没有瞥见。
微暗的拐角处,只有淡淡的彼岸的味道。
这味道纵然在嘈杂的音乐声里,在酒气十足的走廊里,在许很多多匆匆而过的人群里他仍是能清楚的辨别出它的存在。他站在那边发了会呆,正要回包间的时候,一双小手从背面轻轻柔柔抱住了他。
周城有些愕然的转过身,瞥见她,正要说些什么,她的红唇已经温柔的贴上了他的面颊。阿晴,你,你是不是喝醉了?阿晴不说话,只是更用力的吻他,他的面庞,嘴唇,眼睛。他为这突如其来的柔情惊愕,却无力推开她。她那来自女人的温柔象芳香的花朵包围他,他终于不由得回吻了她,用力的、甚至带点粗暴的回吻他。
就这一刹时,彼岸的味道淡了,散了。
吻着吻着周城发现她哭了,她拼死忍着呜咽,仍是吻着他。他体贴的用手拍拍她的脊背,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她放松了手,带着恐慌说道,我要走了,她回来了。说完她跑掉了。周城被她的话弄的莫名其妙,惘然四顾,仍是什么人都没有。除了那散了又堆积起来的彼岸的味道。
回到包间,周城瞥见阿晴在唱歌。唱的是《滚滚尘世》。他没想到她有那么柔美的音色,一支曲子唱得如诉如泣,唱得让人心疼。他带着惊奇与好奇端详着这个以前他并没有注意过的姑娘。她长得很小巧,不算美,却有一种楚楚感人的味道。一头长发象瀑布一样披在身后,平静柔顺,象她的人一样。唱完最后一句“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追随我俩的传说”时,她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与平时极不相同的味道,象是——风情万种的女性。她对他笑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周城以为她与平时很不一样。而这种不一样竟让他感受有点畏惧。至于为什么畏惧,他也不知道。
5、
下班了。
他又加班到很晚的时间。整座写字楼已险些没什么人。跨上电梯前,周城已经决定不去吃晚饭直接去极地酒吧听歌。那边不过是一个闹哄哄、装修粗拙的三流酒吧,却有很有味道的歌手和狂热的歌迷。要上一瓶百威坐在角落里的感受很好。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从公司所在的33楼下到底层约莫需要两分钟的时间,假如中间停的次数不太频繁的话。一个人渡过的两分钟里,是一次绝对孤单的路程。
电梯下到第27层时他以为有点过失劲。彼岸的味道渐渐袭来,越来越浓。
电梯没停过,没有上来任何人。
绝对沉寂里,有稍微的声音在他背后悉索,带着冰凉的寒意。他正要转头看时,一种柔软却坚固的东西已经缠上了他的脖颈。
窒息,越缠越紧的窒息。
他的指尖无力的攀上脖颈,试图摆脱这困厄。然而是徒劳的,冰凉从脖颈传到指尖,又袭上心脏。周城张大嘴巴,却什么也喊叫不出来。幽幽的彼岸味道好像他睡去。依附最后的清醒,他从电梯金属门的反光里,看到了他背后站着的白色身影。她的脸惨白柔美,没有任何脸色。她那极长极美的黑发象毒蛇一样缠在他的脖颈上。他的眼球渐渐突出了,双手软软垂下。彼岸的味道渐渐化成了灭亡的气息,那条黑色的毒蛇好像已将蛇信吐向他的心脏。柔软的灭亡,带着芳香的气息。
电梯在10楼突然停下了。一男一女说笑着正要踏进电梯门的时候,女的突然惊叫了一声。他们瞥见周城软软的躺在地上,双手放在心脏上,张大无神的眼睛,象被丢进戈壁里的鱼一样绝望的喘气着。
6、
阿晴和往常一样冷漠而当真的工作。她的工作汇报仍是挑不出任何毛玻周城在她的眼中找不到那个夜晚的一点陈迹。那个夜晚他们曾在走廊里相拥而吻,她的舌尖象精灵一样寻觅他的嘴唇。她的歌声打动过他的心房,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
这一全国班时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只是周城在收拾办公桌的时候发现了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南昌路128号17—2,晚上十点”。
周城知道那是阿晴的字迹。你仍是来找我了。为什么,为爱仍是为征服?推门而入的时候,屋里只有一盏小小台灯。灯是橘的,暗暗柔柔,布满甜蜜的。有人吗?一双小手又从背面抱住了他,轻轻说,有人。她穿的极少,只有一件绸睡衣。他的后背可以很清楚的感觉到她小巧尖挺的乳房。
已经好久没和女性亲热了。阿晴的身体唤起了他对肉体的深刻思念,但他仍是推开了她说,找我有事吗?她镇定自若的看着已经转过身来的周城,说,有事。我想和你。
周城被这话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踌躇一下,说,这样,我另有事情,先走一步。
说话的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和平时的很是区别,里面好像有火焰燃烧。她轻笑了起来,说,你畏惧什么?周城说,我不畏惧。但我们是同事,有这样关系不好。
阿晴没再说什么只是吻上他的唇。刹那间彼岸的味道如潮水一般澎湃而至。冥冥中白衣女郎好像又站在他的眼前,不以为意丢给他娇媚的笑容。周城的脑筋眩晕了几秒钟,白衣女郎的手指轻轻点向他,好像吃吃笑着说,我要……阿晴,放开我。不,放开我。不……周城再挣扎的时候,阿晴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说,你觉得我要你吗?你走吧。白衣女郎站在对峙着的他们眼前,竖起指头对他说,嘘……他艰难而迟钝的说,对不起。
转过身要走的时候,阿晴轻轻的说,你爱她么?周城倏的转过身来,眼光灼灼的问,她是谁?阿晴的眼中象燃烧着火焰,说,天儿,我姐姐。一年前她割腕了……周城象梦游一样回到家里。漆黑里一切看起来都可疑。他在客堂里发了会呆。走到窗前,已是午夜的城市,灯火虽然畅亮却是凄冷的。
那种缠绕的感受犹在身侧,一切又都象无声无息的假象,只在暗处奸笑窥视。
他走进洗手间,想洗个澡后睡觉。明天还要上班。镜子里的男性有点疲惫,虽然他野心勃勃,但并不妨碍这疲惫一点点占据他的面孔。
镜子里被洗手间的灯光映得苍白。他长长的一声,那个漂亮洁白的身影又呈现了。
7、
周城再翻看办公桌底层的日志与信件时,发现它们都不翼而飞了。惟一剩下的是一封短信,日期是1996年7月9日,签名天儿。没有开头和末了,只有含义不明的几句话。
“我爱着一个预言
毋宁说这是宿命
我将知道你凝视着我的坟冢
游魂们厌倦了吗仍是依然默默傍观
寻找到边界然后倒戈
这是诸神遗弃的季节
我爱着阶下囚”
中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映在周城的办公桌上。他把信笺摊在桌面上,淡蓝色的信笺披发着幽幽的忧郁。一共八行六十四个字,短短的八行六十四个字读起来却以为悲苦异常,带着一丝诡异的味道。他的手指一笔一笔擦过那些娟秀的笔迹,仿佛一点点追随这个女性走进她的世界。
一不小心看到桌上的台历,他的心突然紧了一下。今天是七月九号,与这张信笺写就的日子刚好是同一天,时隔一年。
天儿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心中是怎样所想呢?周城知道孟的太太绝不是天儿。天儿爱上的是阶下囚,她自己又何尝不是阶下囚?
信笺的最底部有一滴褐色液体的陈迹。那不是泪——泪痕是透明的。那么,是血迹吗?
是的,阿晴说过,一年前,姐姐割腕了。
阿晴的眼睛哀怨的看着他说,姐姐的灵魂不散,她要回来报仇的。她将杀死每一个坐在孟曾经坐的位置上的人。阿晴说,我爱你,我爱上了你。正恍惚间,老王扣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叠要周城签字的文件。他和周城报告了工作之后,眼睛落在了桌上淡蓝色的信笺上。周城注意到他眼中闪过的难以抑制的惊奇之色,不由得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当吗?
老王踌躇了一下,说,也没什么。天儿死的时候,就坐在这张椅子上,脑壳伏在桌面上,血流得处处都是。这张信笺——这张信笺我们都瞥见了,已经被血染透了。后来老孟把它烧了,我亲眼瞥见他烧了它。怎么它此刻还在?
周城抬起头,白衣女郎站在桌子对面,缄默相对。另有未了的心愿么?周城问老王道,她为什么?
老王迟疑地说,详细情形我也不太明显,总之就是他要离婚没离成,天儿又有了孩子,以为老孟骗了她,想不开就……白衣女郎的眼睛里盈满泪水,她那绝望的眼神象冬半夜的冷月。她轻轻的,轻轻的把手指放在唇上,说,嘘……周城注视着她,突然问老王道,你闻到了彼岸的味道吗?
老王说,什么彼岸?一种香水,ysl的。
老王说,我不懂香水的牌子。
周城说,哦。
白衣女郎的手指搭在周城的肩膀,一种柔软的冰凉从那边传向心脏。呵,我的ysl,我的彼岸。老王要走的时候,象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你别嫌我多嘴。最近办公室里盛传阿晴在追你。这个姑娘是好姑娘没说的,但她和她姐姐都有点……有点遗传性的稍微精神割裂症。天儿在的时候,老孟被她煎熬得够呛。天儿走了,阿晴又总说天儿回来报仇的事情。呵呵,都是无稽之谈了,希望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周城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感谢。
8、
下班的时候,周城特地约上老王一起乘电梯走。时候不早了,电梯里就他们两个人。
周城时不时紧张的转头看看。看了几回,老王不由得问,你看什么呢?周城苦笑了一下,说,没什么,以为背后蹭了点脏东西。老王当真的看了一下说,挺洁净的呀。
周城也以为自己有点大惊小敝,心中暗暗不美意思起来。出了大厦,老王说要搭班车回家,周城想一个人走走,就这样两个人分道扬镳。
南京路过几年的革新已经从一个古城变成了现代都市的容貌。那些隐秘的小巷,曾经布满传说和幻想的地方渐渐失去。不过无论如何革新街道仍是没有北京的宽,在周城眼中这反而有另一种风姿。窄窄的街道两头是高大宽广的梧桐树,夜风袭过,叶子沙沙而响。
既不喧闹也不特别落寞,是一种恰如其份的闲适。
一年前的今天,天儿死在这座城市里。她为一个男性死去,死时带着他的孩子。
与其说她为爱而死,毋宁说她是为绝望而重生。她的灵魂,此时,真的在这六朝古都的街道上游走么?周城历来不信鬼神之说。他是个健康而野心勃勃的男性,他一心要干出一番事业。他曾经爱过的那个女性脱离了他,带走的,不但仅是曾经日夜萦绕的彼岸的味道。他点燃一支烟,缓缓的走在各式各样的小巷里。小巷里的路灯暗淡无力,象夜归的庸懒的佳丽的眼神。他走了好久,晚风吹过,吹得一身舒服。
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路过,放慢了车速,还按了一下喇叭询问。周城看了一下手表,不知不觉,已经快十二点了,第二天还要上班呢。他伸手招停了出租车。上车后他说,中山东路,感谢。说完他就闻到了彼岸味道。在他的身侧,白衣女郎亲密的笑着。她那惊人的美貌在夜色里熠熠发光,一片令人心醉神迷的味道里他呆若木鸡的被她的双臂环抱,她的芳唇在他的面颊上寻觅着,难以抗拒的。他轻轻唤着,天儿,天儿……白衣女郎格的笑了,说,嘘……彼岸的海潮里周城感受她的吻越来越热烈奔放,他好像隐隐听到了抽泣声,再仔细听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他的喘气声。他健忘了一切,放弃了一切,只想拥有她。我爱你,天儿,我爱你。我爱你爱着忧伤和失去,爱你的绝望和诡异。天儿,你将是我的天使和妖怪。但是我爱你。我知道这是宿命,从见到你的第一秒钟起,其实就爱上了你。那么,来吧。
他被她的一切环抱,只是那一水黑色的长发如毒蛇缠上他的脖颈,越缠越紧。他的眼球渐渐突出了,双手软软垂下。彼岸的味道渐渐化成了灭亡的气息,那条黑色的毒蛇好像已将蛇信吐向他的心脏。柔软的灭亡,带着芳香的气息。他长长的一声,在雷同极乐的体验里丧失最后的知觉。天儿。
9、
周城醒来的时候,面前一片耀眼的白色。
我死了吗?不,你在医院里。我怎么会在医院里?出租车司机送你来的。我怎么了?
你呈现了幻觉,心脏病爆发了。但是我没有心脏玻大夫说你有。你仍是好好休息吧。
你是谁?
我是,别说话,休息。
周城以为脑筋里一片眩晕。他闭上了眼睛。我的彼岸呵,万千人群里我仍是能清楚的分辨出你的存在。一切只是因为我曾经夜夜伴着你入眠。只是你曾经的温馨渐渐化成冷酷,你想夺去吗?那么来吧。他的眼角悄悄滑落一滴液体,不知是因为过去亦或此刻,仍是将来的失落。他只知道,她还会来的。阿晴每日都来照顾他。照顾他的时候并不多说话,只是很当心的做了他喜欢的饭菜,或者悄悄洗好他换的内衣。她有着和她姐姐一样美的长发,虽然她的模样远不如姐姐美艳,但她让人感受亲近随意。周城从背后看着她苗条的身影,象一只缄默而繁忙的小蜜蜂。
阿晴。
他在心里默默呼叫她,这个名字带给他慰藉。阿晴,坐在我身边好吗,哪怕你不说话。让中午的阳光映在你的身上,坐在我身边,阿晴,让我握住你的小手,感觉你手心里的暖和。阿晴,我开始和这座生疏的城市认识了,因为你。其实,北京我又何尝认识过?
一切不过是手持机票的奔忙者,不断的靠近然后脱离。阿晴,你第一次让我以为一个城市里有家的感受。周城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阿晴陪了他半个月。阿晴辞掉了她在公司的工作。周城出院的时候,接到通知,调回北京总部。南京这边的工作,由老王全权负责。周城并没有特别惊奇,相反倒有些如释重负的感受。他笑着问阿晴,怎么办?阿晴说,看你了。周城说,跟我来。
两个人打车到了宝庆银楼,周城买了一枚白金指环套在她手上,说,嫁给我。阿晴看着他,看了一会突然眼泪汪汪扑在他怀里。周城抚着她的长发说,我们终于可以挣脱了,一切都是心魔,我们可以脱离了,跟我去北京吧。阿晴说,好。
他们定好了一周后的机票。周城说,我去你家帮你收拾东西吧。阿晴说点点头。周城问,仍是南昌路128号17—2吧?阿晴轻轻颤动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那边的?周城说,我们在那边见过面……不是你约我去的么?阿晴的牙齿咯咯打起冷战,有些结巴的说,那是我姐姐生前住的地方,我从来没约你去过那边。我不住在那边,从来没住饼那边。
周城的脸一下惨白起来,他坚定的说,我确实在那边见过你。那天你要和我,还和我说了好多关于你姐姐的事情,触目惊心的事情。你给了我那间屋的钥匙……对了,钥匙还在我这里,忘了还给你。阿晴仰头望着周城,她轻轻的说,姐姐死后,我从来没去过那边,真的。我也从来没有过那间屋子的钥匙。周城说,我不大概弄错的。你跟我来。周城险些是在一种病态的冲动中拉着阿晴上了出租车。车上两个人谁也不说,压抑的缄默象毒蛇一样在空气中嘶嘶而行。阿晴望着窗外,眼中是埋没不住的惧怕。周城却是沉着了下来,他的手握住阿晴的手,暖和坚定。下了车,周城带着阿晴直奔那间房子。钥匙插进门锁的刹那周城踌躇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选择对了,但他个性里好强无惧的一面又占了上峰。他一定要弄明显那一夜,叫他来的那个女性到底是谁。
门开了,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房间倒还洁净,只是放眼一望便知已是经年未住人的房子了。周城呆呆的望着房间里的陈设。茶几上的蓝色干花品位非凡,但是已经尘灰满面。
沙发上,桌子上,地板上,处处都是尘埃,没有人在的迹象。那夜他来的时候,暖暖的台灯,出浴的佳丽,芳香的味道仿佛与面前基本就是两个世界。大概,是我弄错了?但是那钥匙呢?我为什么有这个房间的钥匙?阿晴站在周城的背后,说,姐姐也爱上了你。周城倏的回身,盯着阿晴说,那夜真的不是你么?阿晴说,不是我。她向退却着,说,不是我。她眼中的惧怕象潮水一样澎湃,喃喃道,姐姐,你还不愿原谅我,不愿放过我么?
周城放弃了探询事件的计划。对他来说,此刻最重要的是带着阿晴脱离南京回到北京。他已经被面前的生活煎熬得失去了气力,不肯再更多参与。
周六的机票。
周五的时候他回公司里收拾东西,交代最后的事情。老王握着他的手说,多保重呵。
周城怀着复杂心情品味他的话,说,呵呵,你也保重。公司的同事们好像对周城颇有不舍的地方。他们对周城说晚上已经定好了房间,大家仍是去中原唱歌,算是给他和阿晴饯行。也有人问能不能吃上他和阿晴的喜糖了,说这话的时候人人都喜气洋洋,好象他们也分享了这桩美事的快乐。周城有些感动,也有点感触。毕竟要走了,当初大志壮志的来到南京的时候,怎么会想到今天这样的脱离?
别忘了我们啊,等我们回北京的时候,你和阿晴要请我们这些哥们喝酒埃周城一一握手辞别,说着说着眼眶有点湿润。感谢大家,等你们回北京的时候,一定喝酒,不醉不归。今天晚上在中原我们先大喝一场再说。
大家笑了,说,好啊,今夜见。
周城捧着自己的一些东西上了电梯,心情不能安静。生疏的城市,生疏的同事,脱离的时候,心中仍是有点感伤。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从公司所在的33楼下到底层约莫需要两分钟的时间,假如中间停的次数不太频繁的话。一个人渡过的两分钟里,是一次绝对孤单的路程。电梯在第27层的时候停下了。门缓缓打开,阿晴走了进来。周城以为有点希奇,阿晴,你怎么在这里?阿晴点点头说,我想你,所以等在这里。电梯的门又缓缓合拢,阿晴缄默的站在周城的身后。他也缄默着,缄默中隐隐有不当的感受。他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有某种危险的东西在向他迫近。绝对沉寂里,有稍微的声音在他背后悉索,带着冰凉的寒意。他正要转头看时,一种柔软却坚固的东西已经缠上了他的脖颈。
窒息。越缠越紧的窒息。
他的指尖无力的攀上脖颈,试图摆脱这困厄。然而是徒劳的,冰凉从脖颈传到指尖,又袭上心脏。他着,着,绝望而不宁愿。他断续的问,为什么,阿晴,为什么?
一个轻柔冰凉的声音说,不为什么,只因为我也爱你。刹那间周城好像明白了一切。他挣扎着问,爱我就要杀了我么?天儿冷冷笑了,说,是的。他的眼球渐渐突出了,双手软软垂下。彼岸的味道渐渐化成了灭亡的气息,那条黑色的毒蛇好像已将蛇信吐向他的心脏。
彼岸的海潮里他听见天儿远远的声音,知道吗,孟潇河爱的人不是我,是我的妹妹。他和她都倒戈了我,可我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
周城的手轻轻动了几下,好像还想说点什么,可他终于仍是什么也说不出来。阿晴和天儿好像都从远处走来,可恍恍惚惚又看不明显。彼岸的海潮沉没了一切。他感受到了自己逐渐冰凉的身体。电梯下到第一层时门开了。几位等电梯的客人鱼贯而入。其中一个对别的一个人说,你闻到了吗,好像有ysl的香水味道。另一个人说,我没闻到。我到是以为这里冷冰冰的,仿佛刚进行过一场行刺。
大家都笑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电梯里赤色地毯上,一滴逐渐蔓延的血迹。